*本文为「三联生活周刊」原创内容

“松弛感”在中文社交媒体火起来是去年的事情，起源于一位微博网友“黑猫白袜子”的见闻。她在飞机场看到一家人出门旅游，孩子证件出问题，母亲便陪着他回家了，剩下的家庭成员虽然因为托运行李挂在母亲名下全部被退回，也没有一个人情绪失控，正常出行。

网友把这种面对失控的事态还能泰然处之的心态总结为“松弛感”，引起广泛的羡慕和共情。经过大半年的发酵，“松弛感”已经从家庭关系领域扩张为一个包罗万象的形容词，从心理学流行词变成了穿搭风格、气质范本乃至生活方式。

我为“松弛感”做过的所有努力，是买了四个不同型号的鲨鱼夹。因为“松弛感”发型教程都是这么教的，松松一夹，伪造刚刚从浴室里出来随手一抓的慵懒气息，附赠高颅顶、多发量的视觉美感。结果发现大号的夹子会把头发全部管住，小号的会被淹没在发尾里，中号的能坚持两三个小时，头一靠在车座上发型就散了，最后一个都没用上。

表面松弛的内里是加倍紧绷。为了看上去“松弛”，却要付出比“精致”更大的代价。“睡不醒”头需要打定型喷雾，“清透”妆容需要几层底妆遮盖瑕疵，一套effortless穿搭可能只有瘦子穿才好看，意味着得从减肥做起。到头来，从追求“松弛感”的那一刻起，我们就和松弛两个字说再见了。

心理上的“松弛感”到底是怎么丢失的？又该如何养成？日本社会学者、大众心理学作家加藤谛三在《松弛感》里面围绕“自恋”做了一些分析。其实这本书翻译自他2016年的旧作《为什么那个人只会考虑自己的事？》，不过“松弛感”这个概念实在宽泛，从“自恋”的角度来看也可以成立。简而言之，加藤谛三认为人之所以不松弛，是因为过度自恋，“自恋者看似自我陶醉，却强烈渴望得到他人认可，时刻紧绷着消耗大量能量，很难拥有从容的松弛感。即使算不上批评的话语，也会如鲠在喉。”

松弛感经常被放在家庭关系的框架里讨论，或许因为它说到底是一种波及周边的辐射性氛围感。比起焦虑、抑郁、社恐这样引起自我攻击的情绪问题，缺乏松弛感更容易伤害到他人。自恋者因为内心恐惧外界而过度报复，表现出气势汹汹的愤怒。往往是一个人的脆弱，引发一群人的脆弱。

上周出差，我看到一个典型的“不松弛”家庭。母亲带着孩子先上了车，推着一只大箱子，手里大大小小七八个塑料袋。最后上来的丈夫发现自己丢了一个包，赶紧往安检处跑。留在车上的妻子似乎犯了焦虑症，开始在抱怨之间大口喘气，距离开车时间五分钟，她已经按捺不住领着懵懵懂懂的孩子下了车，在车门口一边等待一边跳脚。还剩两分钟开车时，丈夫带着包回来了，但行李散了一地来不及收拾。乘务员还在催他们上车，她带着愠怒拦住丈夫和孩子，“我们不坐了”，孩子似乎终于哭了出来。

《王海涛今年四十一》剧照

我先是自动代入了孩子的视角。东亚家庭长大的孩子对这种紧张的氛围令人心疼地熟悉。自恋者因为高度依赖外界评价，缺乏安全感，从而对一点小小的不顺或者批评都产生剧烈反应，也就构成了“不至于如此”的攻击性。顺着加藤谛三的思路讲，自恋过剩的父母因为高度依赖外界评价，缺乏安全感，从而对一点小小的不顺或者批评都产生剧烈反应，也就构成了旁人看来“不至于如此”的攻击性。不幸的是，纠结于“自恋”的症状往往容易代代相传。

但代入那位焦头烂额的母亲，我又有点儿心疼。直视“松弛感”的种种衍生讨论，会一个吊诡的现象。我们绝对不希望被要求“松弛”，却希望被他人松弛对待。美剧《BEEF》里面，和陌生人斗完车回到家里的Amy刚想和丈夫George倾吐自己的怒火，对方就指导她深呼吸，莫生气，生生把她后半截话噎了回去。看到这里，我不得不和Amy同步暂停一下深吸一口气，否则我会想把车开到丈夫那张侘寂风的脸上，碾下两道轮胎印。

《怒呛人生》剧照

关于如何获得“松弛感”的建议里，我只看中一条“承认没有无条件的爱”。Amy对咨询师说自己好像永远追求又总是得不到“无条件的爱”，说到最后自己也意识到有点儿贪心，哪怕婴儿也不是无条件爱父母的，她的微笑是因为父母给的一块小饼干或者一个拥抱。说到这里，Amy仿佛陷入了彻头彻尾的虚无感。渴望无条件的爱，是希望即使自己很愚蠢，即使自己情绪不成熟，也希望对方爱自己。但这多半是奢望，看看Amy，这种奢望只给她带来折磨。

借加藤谛三的话打开一个思路。如果一开始就承认自己对他人的爱，他人对自己的爱都是有条件的，别再追求他人的肯定、保护和赞扬，也就不必花钱请咨询师了。“松弛感”也好，“钝感力”也好，“精神内耗”也好，心理学流行词汇的背后，我们似乎总在给生活里淤积的隐痛找个一本万利的答案，把自己套进理论框架去寻找正确的姿态，结果不过是又叠加了一副枷锁，反而积累出更多怨气。对于普通人来说，想痛苦就痛苦，想焦虑就焦虑，又何尝不是一种松弛。